第5章
两人无言，一前一后走出了电影院。
经过一个寄养宠物的小店，我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这店里有一只小狗比熊，是店主人养的，非常聪明漂亮，但是只有一条腿。我隔着橱窗，对着小比熊笑，小比熊亦冲我亲昵的叫了两声。我听到它的主人在问它“安子，是谁啊？
小比熊又汪汪两声。
地上有“咚咚咚的拐杖敲击声，是店主人走了出来。他的一只袖管是空的，一条腿似乎也使不上劲，在地上拖拉着，他的脸上，则有一道几乎横跨大半张脸的狰狞的伤疤。他应该是出了很严重的车祸，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整个人，却已是半残状态。
他看着我，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
虽然他脸上的伤疤那么丑陋，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是灿若星辰，所以这样一笑，竟有点熠熠生辉。
很美的眼睛。
很丑的疤痕。
这样的美和丑，出现在同一张脸上，自是有种惊悚的感觉。
但我却不觉得惊悚，只觉心酸，酸得想落泪。
我亦朝他一笑。
我们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我身边的顾理煦。有那么一刹那，他似乎怔住了，嘴张了张，想要说点什么。然而到底还是没说，只是礼貌地朝顾理煦微微一笑。然后转身，在小比熊旁边蹲下，单手一伸，把小比熊抱在怀里，朝店里面走去。
我又略站了站。
继续往前走。
顾理煦快走两步，和我并肩而行。
“刚才那个人，你认识？他问我。
我摇摇头，说“谈不上认识，我偶尔来这里逛街看电影，看到过他几次。
“我觉得他很熟悉，但是，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顾理煦眉微微皱着，似在认真回想那店主人。
“他那么特别，你要是见过，肯定印象深刻的。我淡淡的回。
“也是。他脸上有若有所思的神色，步伐也慢了下来。
我们经过了一个烤肉店。
“去吃点东西吧。我说。第一次约会看电影，不知道是我状态不佳，还是他压根不在状态，我们竟连晚餐都忘记吃。
“抱歉，你饿了吧？他有点惭愧的笑笑。
“有点。我亦笑。
两人走进烤肉店。
我点了一份大虾，一个玉米，他点了一份肥牛，一份莲藕，一份茄子，一份生菜。点完却又问我“你吃茄子的吗？
我摇摇头，笑“不吃。
他脸色变了变，不做声，把茄子取消，又换了个鸡翅。
“你不用迁就我的，你喜欢点上就好。我笑。
“我以前喜欢茄子，但是现在不喜欢了。他笑。
轮到我脸色变了变。
店里到处都是烤肉的香味，还有油滋滋的响声，头上则是氤氲的雾气，还有红红的灯光。这是俗世里的烟火气息，让人觉得安心。
我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我真的饿了。我有点难为情。
“很快就好。他温和的笑着，熟练的翻着烤盘上的肉。
我亦拿了筷子去翻。
“你别动，小心溅到油。他阻止我。太过温柔和体贴的男人，实在容易一不小心就被触及到内心深处的柔软。
我听话地放下筷子，安静地看着他，安静地等着吃。
肥牛最先烤好了，他夹了几片，放到酱料碟子里裹好，然后递给我。
“吃吧。那样温柔的语气，连吹面不寒杨柳风都比不过。
我接了过来，夹了一片放到嘴里。本来我已经很饿了，但此刻，竟有种味同嚼蜡的感觉。
我太高估了自己。
我不应该来的。
当你去臆想一个剧本的时候，很容易。但是，当你去亲自演出时，你才发现，原来是这样难。很多表情做不出，很多情感无法到位。该活泼轻笑的时候，你却总觉得眼底有泪；该受宠若惊表示感动的时候，你却只觉心酸；该适度亲密的时候，你却又是如此抵触……
你以为你能按照剧本去演，可实际上呢，你情感的缰绳，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的方向。
不应该来的啊。
这一出色诱的大戏，开头那么恶搞，过程这么艰难，结局是不是已经完全无法想象？
我低着头，继续无声的嚼蜡，哦，不，嚼牛肉片。
虾烤好了。
顾理煦依旧体贴的裹了酱料，然后递给了我。
我大口吃着。
我觉得如果我不大口吃，我或许会流泪，或许会发疯。但不管是流泪还是发疯，都不是我此时应该有的情感表达。
所以唯有大口吃。
吃得又快又狠。
这样，哪怕眼眶里有泪，也会逆流到心底。
“慢点吃。顾理煦看我吃得太急，温声相劝。
“我饿。我口里嚼着半个鸡翅，抬头冲他笑。
“不急，都是你的。他宠溺地说，手伸出来，似是想揉一揉我的头，然而到了半途，却又生生转了个方向，拿起我面前的玉米，放到烤炉上烤。
他伸出的是左手，用左手烤玉米，其实很不自然，也很不方便。
但我装作不明他的意图，只依旧把头埋到碟子里，去啃鸡翅。
这顿烤肉，吃得艰难。
说是艰难，一方面固然是各种莫名的情愫时不时失控，让我们两人都有点不知要怎么救场；另一方面，却是他几乎什么都没吃，只一味给我烤。而我呢，又来者不拒，几乎把所有的菜都吃到肚子里去。
肚子撑得像个怀胎三月的孕妇。
所以，在走出烤肉店时，我真的真的，很想扶墙而出。
但到底没有，我只是一手撑着腰，一手摸着肚子，蹒跚而行。
他看着我的情形，不由笑了，笑过之后又似乎带着点心疼的口吻“你吃不下，就告诉我，不吃好了。
我难得露出点羞涩模样，说“我以前很能吃。尤其大学时，好像饿死鬼投胎一样，怎么吃都吃不饱，吃完没多久又觉着饿。
“哦……顾理煦似乎对我说起这些过往之事颇有兴致。
我看他一眼，继续说“我那时有个男朋友，吃东西就像你一样，很不在行，所以我经常是把属于他的那份也给吃了。然而却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会这么撑。
好像是要配合我说的话一样，我喉咙里适时打了个饱嗝，一股食物的酸腐气息涌了上来，很不好受。
他闪了一下神，不过几秒，又恢复他惯常的温和“以后不要这样吃，对胃不好。等下我给你买点消食片，你吃两粒，回去多喝点水，好好休息。
“不再逛逛吗？我问。
“我看你举步维艰的样子。他居然带了点促狭的口吻，这大概是他今晚最轻松的一刻了。
“还好，再走走，消消食。我说，继续一手扶腰一手摸肚，蹒跚而行。
他犹豫了一下，朝我伸出了手。
我看着他笑，依然是电影院那样古怪而似乎洞悉一切的笑容。
他的脸居然红了红，但却并没有缩回手，而是依旧固执地伸着，带着点紧张和期待“我们在交往。
好吧，这是个完美的理由。
我伸出了手。
我们的手握到了一起。
两人缓缓而行。
我觉得自己似乎又有点心慌、心悸、背上出了一层薄汗。是太热的缘故吗？但现在是冬天。北京的冬天，总是很冷，风呼呼的吹着，吹得我眼睛生疼，疼得想落泪。
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我停下脚步。
“怎么了？顾理煦问。
“我走不动了，想回家。我说。
“好。顾理煦眼睛往周边一扫，说，“那边有个咖啡店，我们先过去，等下你就坐那等我，我回去开车，电影院离这还有段距离。
我点点头。
顾理煦陪我进了咖啡店，看我坐好，这才转身出门，往我们来时的路走去。
他走得很快。不知是想快点去取车，还是想把时光甩到身后。
我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成了一个小黑点，小到再也看不见。
在背影消失的地方，是滚滚车流。
我收回视线，慢慢地、慢慢地、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双臂撑着桌面，然后，脸埋在双臂围着的空间里，深深地、深深地，埋得密不透风。
如果可能，我甚至连一点空气都不想给自己留。
我不知道顾理煦去了多久，待我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拍我肩膀时，我抬起头，露出一个慵懒的笑容。
“睡着了？顾理煦问。
“嗯，吃太多，容易犯困。我说。
“你呀……他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好像一个脾气温和的情郎，拿着娇蛮任性的小女友无可奈何一样。
他本就是一个脾气温和的情郎。
我继续慵懒的笑着，脸上的肌肉有点硬，原来笑也是要力气的。
“先把消食片吃了。他摊开掌心，有两粒小小的药丸，而桌上，是一杯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温开水。
“好。我乖巧地应着，接过药丸，就着温开水，吞到肚子里。
消食片没有味道，温开水没有味道，但是，身边的这个人，他恰到好处的温柔和关心，却是有味道的。那是一种又酸又涩的味道。
“走吧。他待我吃完药，依旧伸出手来，轻轻地牵住我的手。
我让他牵着。
我甚至想，如果今天，他就这样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开房，我也会从了他。因为实在是，有的温柔，它就像那鸦片，明知有毒，可一旦沾上，就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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