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问出口的声音骤然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阴阳怪气:“你现在有空听吗?”
怕有歧义,又补上一句:“——《在雨中赛车的艺术》。” 他没反驳,以沉默给予庄重回答。 一场电影一百零九分钟,一百分钟讲了只颜值满分并真心实意认为自己是个人类赛车手的小狗,和驯养他的有各种瑕疵与臭毛病却最终学会在雨中赛车并相爱的男性人类。 剩下九分钟用来告别。 一场电影一百零九分钟,鼓手那头起初是嘈杂,再后来寂然,最终只留下滴滴答答的雨声。大时山县城下了雨,多么应景多么戏剧,最不称职的编剧也不该在两人都黯然的时候搭配一场突如其来的秋夜哀雨。可偏偏却就这么发生了。 没有问“你为什么哭”。 只是问:“你喜欢小狗吗?” 楚卿遥合上电脑屏幕,拿着手机愣了会,最后在床上缩成一团,双手抱膝把头缩在膝盖中间,声音像糊了一层纸:“不,我不喜欢小狗。” “我妈给我捡过一只小狗她后来还生了小小狗。” “小小狗病死了。小狗被车碾死了。” “我妈被一个酒鬼拿板砖拍死了。” 那么多死亡,那么不应景,像狗血电视剧里背不出台词的演员狂喊一二三四。每喊一声,都召唤来新的死亡。死神好像格外惠顾她家,云城老城区电台巷 19 号 3 单元 2 门,有临街三米见方小小花园,却随着年深日久而枯萎腐败。 父亲林卿远后来娶了继母吕秀乔。 她对她很好,嘘寒问暖、添衣加食,不是装出来的。她是个平庸的好人,像她一样。 学校生活三点一线——办公室、食堂、宿舍。 她和学长分手后就搬回了单身公寓。搬家那天阳光正好,许多学生坐在草坪上晒太阳。云岭的雾气缠绕在校园四周如同一层轻纱,欲遮还露、欲拒还休,凭空将连绵雄壮山脉,化成柔情水墨图景。 真该添一笔——添那衣缠锦绣、俯瞰众生的神。 不庄重,不专断,只是个寄情于山水而在神界仙界都混得不怎么好的小小神灵。不得体,不讲礼,但是至少能看顾好由大时山至小时山那一路七百多里广阔、巍峨、顶天立地的人世间。 那里诸多凡人,贪嗔痴癫,有欲有念。其中大部分都没干过什么值得毕生痛哭遗憾的坏事,却依旧—— 只是度过黯然平生。诸般伤痕,无人可诉。 好不公平。楚卿遥再一次地、过分空口无凭地想起在地下酒吧小破舞台上闪闪发光的鼓手。至少——他不是这样的。 永远年轻,永远愚蠢,并不是一句笑话,而说的大约是他。 鼓手短信问:【我以后还可以找你吗】 没加问号,没加句号,什么语气也没有。 她没有回。 第二天开学日,楚卿遥早起坐大巴一个多小时颠回了学校。 昨夜那场席卷整个云岭山脉的暴雨迅疾而来又悄然褪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心理咨询中心窗外,银杏树叶片沾满水气,薄薄一层有如蝉翼,在下午将困未困时分,向空气中慷慨洇出灿金光晕。 【光明楼03】地球。 浸透清绿、明黄与嫣红,一整个光明世界。 与昨夜大时山县城那个粗鄙低俗、灯红酒绿、落魄黯淡的世界,完全地割裂开来。 这里的人都是有希望的人。前程坦荡的大学生。 只要自己肯努力肯探索,不愁前路多艰。纵然山高水远,可总能寻着一个落脚之处,发光发热,建设广阔天地。至少,云岭大学的一众年长老师们是坚持这么认为的。 楚卿遥在电脑前头静静听着同事们吵架。 “咱们的新生抑郁症筛查,根本不应该用 25 分作为划线标准!毕竟能考上我们云岭大学的学生,好歹都是当地高中的学霸,怎么着也得 35 分才算抑郁吧?我们的学生没那么脆弱!要是 25 分就算抑郁症,那半个年级都没法按时毕业了!” “你这真特么是越说越离离原上谱了啊!咱们学校给学生的科研压力这么大,应该 20 分甚至 15 分就算抑郁,赶紧通知老师减少学生的课业科研压力,配合学生康复。不然等咱们学生真抑郁了,你哭都来不及!” 两人吵得很凶,一时谁也不肯让步。 楚卿遥晃悠到水吧旁边,慢条斯理从小冰箱里拿出冰盒,又捧出个白瓷杯。她收集杯子、盘子、碗碟刀叉,所有生活里细枝末节但无关紧要的东西。 好像抓住了这些,便是热爱生活确切无疑的明证。 她撕开冷萃蓝山咖啡液倒进杯里,冰块碰撞瓷杯,发出好听叮咚响,一口灌下去醇厚与清凉。 这场雨过后,就要正式入秋了。 她长在本地三十多年,一路读完本科硕士留校工作,早过了而立,熟知云岭山脉坐享国土西北端的温带大陆性气候,秋冬十分干燥。 云岭往南,河流终年不冻,植被常绿阔叶林木。 而云岭往北,便是十足的天寒地冻。 一线之隔,割裂天堂与地狱。她有时也想,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能去云岭之南看一看。看那里是否有常绿林、常夜灯,人们生活欣欣向荣,悲欢离合轮回暂停,平安喜乐能够永驻? 心理咨询中心主任名叫陈静,不请自来端走一杯冰美式,斜靠在桌边,眉目凛然问她:“楚卿遥,你怎么看?” “抑郁症的标准应该划在多少分吗?”她低头边吸了口咖啡边熟练快速报告,“最简单的做法,应该是用全国 985、211 高校学生的分数常模。从科学的角度说,这是最有可能应用到云岭大学学生身上的数据了。这个常模我上午查过,最新版是划在 23.7 分。” “那难的做法呢?” “我们自己收数据,搭模型,建回归方程预测我们自己学校学生的抑郁症自杀风险。”她淡淡道,“等这次新生数据收回来就可以着手开始做了。” 没说是她做,也没说一定要做。 反正预测出来又怎样?测的就一定准吗?就算准了,学生真得了抑郁症,她难道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找系主任给学生一路开绿灯直到毕业吗?毕业了然后呢? 诸多问题,没有解法。她不能替任何人过他们的人生。 她甚至连自己的都还没过好。 这时窗边有个同事突然“嗷”了一声,指着窗外:“哎你们快看那个人是不是啊!” 第二个同事凑过去:“我去,好像真是他啊!” 第三个同事:“我都不知道咱们学校有那么多他粉丝的啊!谢长安到底长什么样?” 一排小脑袋并列在窗前,完全忘记方才烦恼纷争,猛力探出身子想一瞥那粉丝众多长腿爱豆的模样。 楚卿遥一早也听说。 起因是校长王大喜长袖善舞,名字里就带了几分喜气。他出身大时山煤矿,从副矿长起家一路升官,先是搭上了自身技术优势顺利到手在职博士文凭,随后转入云岭大学捕获无数发明专利论文发表,竟一路升任至校长。 这般有魄力会来事的人,搞出什么热闹新闻都不稀奇。 王大喜这学期联系了本地电视台和一个网播平台,为云岭大学量身定制了一档综艺节目——《暖暖云间》,主题是让爆红爱豆体验西北重镇老牌理工科名校——云岭大学的顶尖专业,帮助年轻观众树立正能量职业价值观。 楚卿遥嘴唇未动,轻轻一笑。 她隔开同事人群,趴在最角落窗边,轻轻踮脚从外头捞回一片树叶。 灿金颜色漂亮得无可比拟。 然后她透过叶子与树干的间距,在温带大陆性气候官方正式入秋的那一个毫秒,再一次看见了顾承渊。 对方穿一件黑衬衫,薄薄的丝绸质地,熨得妥帖。衣摆恰到好处地垂在腰间晃荡着,勾勒出流畅腰线。性感,飘摇,或者随便怎样形容总之不是会被粉丝与经纪人轻易动摇的普普通通爱豆。 那一秒楚卿遥还真的以为这鼓手就是那爱豆。 她想,他怎么没带保镖。 她看见他手上还拎着一串巨型的、至少有两米长的—— 太阳系八大行星塑料模型。 他拎得像是在过马路,有点随随便便,十足的不在乎。整个太阳系便也随着他轻晃的步子而摇摇欲坠。 每一颗星球与雨后云岭水汽均擦出微弱阻力,在楚卿遥略微近视而半眯着的眼里,便好像流星拖延出尾迹。 十足的灿金旖旎。 天文学,云岭大学一级学科,兼具了理工科的硬核实力与网红天文台景观所渲染出的浪漫气氛。 再适合拍真人秀不过了。 顾承渊身后,有不少路人掏出手机在拍他。楚卿遥也掏出手机,想的是随手拍一两张,打印出来张贴全校通缉。 配文怎么写呢,就写此人长得虽帅,但其实是个不学无术骗人成瘾无恶不作的小混混吧。 过往行人,皆需小心。一不留神中了他的蛊,可不是注定飞蛾扑火、插翅难逃? 楚卿遥把顾承渊的背影照片公开发进学校大群里,青年教师加起来足有三百多人。她要叫每个人都知道云岭大学新开学这天来了一个行走的人形陷阱。 白日梦专家 Ran:【学校请来的爱豆有亿点点帅啊】 没加叹号,没加句号,和他发给她没头没脑的短信如出一辙。 还嫌不够过瘾,她又动了动手指,连翻数页,挑了几个早就过气不用的表情包丢进群里。 几个表情包上画的全是同一只软绵绵傻乎乎的小狗——臭名昭著的拆家大师比格犬: ——【帅到晕厥.jpg】 ——【放开我我要舔屏.jpg】 ——【哥哥带我走花路.jpg】 够阴阳怪气了吧。 她解了气把手机塞回牛仔外套口袋里,收回托腮的手准备再喝一杯冰美式救急,却在那个瞬间如有神助地瞥见底下那男人停了步,回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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