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里对赵珑珑工作室的《产房的故事》很满意，打算作为明年开年的重点项目来推，并且还准备为她申报北京市的优秀节目奖，并争取上大学生纪录片节的开幕片。
工作室在讨论，赵珑珑应当趁热打铁，尽快确定新选题，现在频道里可以拿出更多资源投入给她了。
但她不想。她知道国际上优秀的纪录片是什么样子的，也知道自己的差距。她不想一瞰无余地俯冲下去，用熟悉的方式；这种模式，逐渐形成了她的舒适区，她还想再跳一下，跳出来。不然的话，赵珑珑当初在娱乐组的时候，收视也不错，按部就班也挺舒服的，她为什么要折腾？就是因为，她想要跳得更高，走得更远。
赵珑珑需要思考。
而且，这半年来，为这个片子她太累了，长期工作到深夜一两点，她想歇会儿。她很早就答应 Alex，跟他一起去滑雪了。但工作表安排得太满，她一推再推，推迟了差不多半年；永远是他在顺从自己的计划和安排，永远是他迁就自己；Alex 也没有休息。赵珑珑过意不去了。
，10 月份是新西兰最后的滑雪季了，赵珑珑准备和 Alex 去新西兰皇后镇玩几天。
郑山河并不是很乐意。以前，是因为他有叶江涛，可是最近叶江涛比谁都忙，没有时间见他。而报社里呢，气氛压抑，从报业集团领导开始，个个都像是欠了几千万的债一样，满脸的不高兴。他也高兴不起来。
但他也不能不允许赵珑珑走呀。这不也是当初约定的一部分么。
就在赵珑珑走后第二天，郑山河睡了个懒觉，去到报社已经十一点了。他一进报社的大门就发现不对劲了。人来人往，个个表情严肃。他从地库里上电梯，一楼进来涌一群人，都是陌生面孔。陌生面孔也就罢了，而且一个个穿得整整齐齐，一副大爷的样子，目不斜视。
到了办公室，工作倒是照旧，但他马上就发现不对劲了。
郑山河给何主编发了个微信：「何总，报社发生了什么事？」
半天没有回音。他翻了翻内部群的聊天纪录，也没看到有什么消息；上 OA 系统，没有人说话，很寂静。这不正常。他越想越不对劲，差点想打内线电话问何主编的。忍住了。
郑山河打内线电话让小林过来。小林是首席记者，很资深，也许知情。他进来之后，郑山河就亲自站起来给他关门；小林低头笑了，说：「郑总，你真淡定。这还坐得住。」
「怎么了？」
「何主编今天一大早被纪委带走了。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集团杨副总和晚报的陈副总经理，也一并带回去接受纪委审查和监察调查。难道报社领导里，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吗？」
「啊，严重吗？」
「双规。何主编涉嫌受贿，私分国家财物，数额可能挺大的。搞不好可能会判刑，判很重。」
郑山河的心猛地一沉，腿都软了。
人在这个时候的第一反应就是，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他来不及多问，脑海里迅速回顾。他知道自己没有直接收钱，可是，那么多涉及企业的报道呢？他签过这么多经济新闻报道，谁知道哪里有问题呢？被带走的陈副总经理也经常跟他对接，会不会这里有什么坑？
媒体大佬坐牢，这几年，并不少见啊。
郑山河嗫嚅着说：「这个，有没有指派什么人接任何主编的位置？」
「这我怎么知道呢？不过，郑总，你应该没问题。因为这个调查，悄悄进行了一段时间了。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说明你被查过，没事。——我猜。」
郑山河稍为放心一点了。
小林刚走片刻，内部网有弹窗弹出来，微信群也闪烁个没完：下午两点半，副处级以上领导干部开会，只要在北京市的，一律赶回报社，不得请假。
下午，郑山河到了会议室一看，中间位置是两位神情凝重的没见过的干部，一溜儿的领导，不仅有晚报领导，集团领导也都在，一共二三十位。集团办公厅主任主持会议，介绍了，中间两位是北京纪委的领导。
人人均如坐针毡。唉，这哪是开会，就是宣判，监斩。
何主编是经济问题，搞有偿新闻和有偿不闻，涉嫌受贿；又伙同陈副总理把经营收入给经营部门违规提成，私分国有资产；超标配车，超标餐饮，囤积大量茅台……更严重的是政治问题，拉帮结派，搞团伙，对党不忠诚不老实，违反政治纪律和政治规矩……
另外好几位领导也有违法违规问题，正在审查中。还有一些级别比较低的部门负责人，未构成犯罪的，将被责成追回非法收入，以及处于不同程度的处分。
接着，还有几位副总以上级别的领导发言，显然都很紧张，说话都带颤音了。
虽然能坐在这里的，都基本上过关了，但每个人都有点手抖。这次没查到自己，不代表以后就没有；这次逃脱了，未必下次就能逃脱。连郑山河都在想，他经常请客户吃饭，饭，是合规的，但他每次从报社拿的茅台和洋酒，合规吗？他们有查过自己吗？真的能就此过关了吗？
他担任编委也就刚刚三年。这几年来，听到广州、上海、北京媒体出事的太多了，敲诈勒索，贪污受贿，双规的双规，坐牢的坐牢，这些内部消息就没有停过。而像央视、广电或者门户网站这些油水大户，有的更是整个部门全部带走协助调查，甚至有部门一半人都坐牢。
郑山河并非没有一点觉察。何主编总是表示对他的赏识，但即使在郑山河负责经济版内容的时候，也不让他插手管理经营部门的事，但他的前后任，却可以。有同行替郑山河不平，为什么要削他的权？不过郑山河志不在此，经营部门多的那点鸡零狗碎的钱，他并不那么在意。
如今回想起来，何主编既是在排斥他，也是在保护他。
早在十多年前，首都晚报开创没多久，何主编就从另一个党报调进来，市场经营部就是他创立的。刚开始的时候营收很差，各种不规范，何主编还主动提出半年不领工资，带着草创时期的弟兄们没完没了地加班，很快就成了北京纸媒部门最强的策划经营部门了。等经营部门躺着都能赚钱、企业们纷纷求着做广告的时候，他又主动提出要去抓内容，做内容总编，把深度新闻打造成首都报业最亮的牌子……
在八年前，当郑山河进入首都晚报当调查记者的时候，又是何主编顶着压力，通过了黑砖窑案、矿难案、强拆案、教改案……还有，去年的杀医案的报道。其他记者做的各种特稿，包括对某保险公司的调查，P2P 与某银行的内幕关联，某官员的贪腐案，境外洗钱案等等，全都是何主编力排众议，才能见报的。何主编被降级过，被调去退休干部书画院任院长过，被停职过，更是写过不计其数的检讨。
郑山河不知道，何主编有什么必要一边贪污，敲诈，一边发出这些政治风险很大的深度调查；这不符合风险收益收本。
何主编是他在媒体路上的领路人，也是他前面的旗帜，一面猎猎招展、铁肩担道义的旗帜。何主编也是许多媒体后辈的偶像，是许多年轻记者的入行指路人——郑山河怎么能想到，这样浓眉大眼的，也会叛变呢？
今天的会，他竖起耳光听了半天，并没有说何主编贪了多少钱。郑山河有点自责，对报社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怎么一点也不敏感？大概从杀医案开始，他已萌生了退意吧。这之后，他已经几乎不参加报社的各种应酬了。
过了两天，郑山河碰到了集团的财务总监张阿姨。张阿姨认识郑山河的父亲，她悄悄地告诉郑山河这次调查的过程。
原来，这一次，纪委把晚报的编委、正副总经理、财务总监、行政总监等全都查了一个遍，除了两个编委被带走之外，还有几个也被追回不当得利，党内处分、降级使用。有实权的人里面，就只有郑山河，除了公务应酬领过用小金库的钱买的茅台酒外——酒也是公务宴请，登记在册——一分钱问题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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