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的百姓信神佛道,瘟疫在他们眼里乃上天赐下的罚,我们进城路过破庙时,时能看见里面挤满了衣裳褴褛的难民。
早来一旬的白守竹与我们言,更有甚者,偷偷将感染的家人置于庙里的金身背后,祈求上天降下福祉,恩赐众生。
上天的恩赐就是庙里栖息的百姓十有九病。
长在京城富贵窝的我感到深深的茫然与难过。
姐姐在短暂的低落后就振作了起来,成为了我的方向,或许说是我与白守竹的方向。
白家公子擅调度,懂人心,爽朗慷慨。他不懂如何应对疫情,我也不懂,但我无所不能的长姐懂。
在我们来之前他出人出力帮着大夫行事,在我们来之后他划拨了一队人随我们行事,自己也来往城中随时看顾。
大夫抗疫以纱巾蒙面,长姐对此做了改良,蒸药时将纱巾隔空置于蒸药炉子上熏,再浸没在稀释的药渣水中,最后折叠成双层覆面。
无论大夫还是士兵,无论老少,无论得病与否,皆以此蒙面。
长姐还要求任何人勤洗手,固定用餐碗,不准串用,日常相处距离最好间隔一米。
长姐还在城内边缘寻了片宅子,取名「众生所」,与白守竹商量,配备了士兵和大夫,以及打下手的医女。
戴着药纱的长姐站在城中央,大声呼吁百姓将病了的家人送入众生所,免费吃住的同时,还会配备最好的大夫免费治疗,若能生则送出,但很抱歉若死亡尸体不能与之见面,得直接于宅子后的空地处焚烧。
时人讲究落叶归根,在我们来之前,很多病人临终前都被想方设法带回了家中,于家中逝去。
焚烧,会被人们认为是对已逝之人的侮辱。
那天的蕲州城的天空很灰,我看见了在微风打圈儿的药材碎,随着无声的寂静飘向远方。
姐姐、我、白守竹在众目睽睽下率先住进了众生所。
那天夜里,姐姐抱着我,卸下了白天的成竹在胸,哽咽地与我说:
「安安,姐姐只能帮他们到这里了。
「姐姐不懂医术,这是姐姐能做的极限了。
「安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取名众生所吗?」
我说我知道,众生所,希望住进这里的众人们,皆能获得生机。
第二天,没有人入住众生所。
第三天,有些许重病患者不愿拖累家中,自愿入所。
……
第七天,入住病人已达一千,因为病人的配合,大夫研究出初步药方。城中人皆赞颂易家姐妹,言乃上仙降世。
……
第十天,少量病人死亡,焚烧,只给予了家人一盒烧完后的灰。
第十一天,死亡人数略微上升。
……
第十七天,现实判定初步药方无用,死亡人数当日上百,累计已超三百,城中谣言四起。
……
变故是在第二十天晚上发生的,当日死亡人数累计超过五百,我与姐姐焦心劳碌了一天,刚准备洗漱睡下。
众生所被百姓围了。
没有钱打火把的百姓,拖着残破的身躯站在门前,众生所大门边的烛灯被风吹着,一晃一晃的,莹莹地照在百姓黝黑的脸庞上,光线从药纱晃到骨骼突出的颧骨,映出了每双眼睛中的愤恨。
姐姐不让我出去,但我还是跟了出去。
我们站在众生所的石阶上,尝试用语言解释事情的合理性。
我们的声音淹没在了人群的唾骂中。
闭上眼睛的瞬间,我于嘈杂中听见了「魔鬼临世,堕易家威名」。
下一秒,有什么圆圆的东西碎在了我的脸上,黏黏的液体流到了我的唇边。
我尝了一下,腥的。
意料之中的暴乱发生得猝不及防。
我感受到了姐姐的怀抱,于蛋清黏液中勉强睁开眼,只来得及看见姐姐惊慌却果断地将我推进了门内。
「关门!护好二小姐!」姐姐凄厉地下命令。
一瞬间的愣神后我看不见姐姐了,眼前红棕木铸的高大阔气的门紧紧合着,我发了疯似的想挣脱禁锢我的嬷嬷们,她们哭着死死地拉住我。
有很多人在骂,也有很多人在哭,隔着一道门,虽然有个声音很小,但我还是清晰地辨别出,那是我姐姐的哭声。
我那潇洒恣意的姐姐在哭啊,求求你们去帮帮她,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求求你们啊。
想象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我看见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为了更好地听见外面的声音,我不敢哭出声。
外面的喧嚣声,从远处逼近,到最后恍若响在耳边;你们知道拳头砸肉是什么声音吗?那是一种厚重而沉闷的膨膨声;你们知道拳头砸骨是什么声音吗?咔擦声闷在肉体中不再清脆,但仿佛响在人的心里。
我很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天空有星星,时间过得很漫长。
一炷香的时间漫长得我仿佛看见了人间尽头的奈何桥。
……
喧嚣停了,门缓缓地打开。
眼中带煞的白守竹抱着发丝凌乱衣着尚算整齐的姐姐,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
姐姐闭着眼,垂下的发丝被风吹得一晃一晃,顺着裙摆滴落的血迹,映着门外被光照亮的大片血迹,灼在了我的心上。
……
蕲州暴乱被白守竹以强势手段雷霆镇压。
据统计,暴乱当夜,百姓死亡三百余人,士兵死亡五百余人,受伤者过千。
后来的时光很安静。
姐姐安静地躺在房里,屋里的木头仿佛都散发着药味。
我学着姐姐之前的模样,打理着众生所的事物。
众生所继续收治病人,人数不减反增。
我知道是白守竹把控着城里几乎所有的药材,派人半自愿半强迫地把他们送入众生所。
我刻意不再关注着众生所外的一切,全权交给了白守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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