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慎是烈士,是功臣。
他打入中越边境的贩毒集团内部,源源不断地送出情报,几次力挫贩毒集团的规模毒品交易。
在一个月前的两大集团交易现场,大量警力集结,即将发起围剿,而宋慎忽然意识到那是个陷阱。
真正的交易地点并不在预先送出的情报中。
定时炸药已经开始倒计时,宋慎完全有逃生的机会,但他选择了给战友发送最后一则情报。
「回去。」
可他自己再也无法回去。
剧烈爆炸,火焰蹿到天际,方圆十几米的树木瞬间燃着,连绵成小规模山火。
那个骨灰盒中,只装了部分疑似残骸。
他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袁叔叔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顺着他留下的线索,我们打掉了贩毒集团,抓捕了十几个高级别的逃犯。其中,就有多年前杀害他父母的凶手。」
烈士陵园里,宋慎的墓碑就立在他父母旁边。
我蹲下去,轻轻描摹他眉眼。
这张应该是他警校入学时候的照片,没有长开,还很青涩。
可眉宇之间,已经有了不符合年龄的稳重。
相机镜头下,宋慎一丝笑意也无。隔着数年光阴、隔着一重生死,遥遥与我对望。
「那次他带你来和我吃饭,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和女孩子一起。」袁叔叔说,「你看他的照片,他一直就不爱笑,但那天,他笑了很多次。」
鼻子又开始酸。
可是已经连续哭了好几天的眼睛,干燥得连泪花也没有。
我沉默着,把一张一张冥币放进火堆。
学着多年之前,他的样子。
灰烬被风卷起来,落在他的照片上。
而他始终年轻,始终冷淡,定格成永恒。
27
袁叔叔说,在父母去世后,宋慎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
他问我要不要去宋慎的房间,收拾一些东西带走。
我问:「他自己的家呢?那个和爸妈在一起的家。」
袁叔叔说,那栋老式单元楼,许多年前就被拆迁了。
那么,宋慎,你很早就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是吗?
那些阖家团圆的日子、我抱怨爸妈管得太严的时刻,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简直不能细想,我怕我会发疯。
真到了宋慎的房间,才发现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房间还保留着他离开前的模样,整洁得像个样板间。
书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书架上还放着几册中学时期的笔记本。
我打开衣柜,里面也很空,除了几件校服,就剩一些单色的衣物。
他像是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我们这些还记得他的人。
我坐在他的床榻上,想象少年时期的宋慎,在这个房间里读书、写字、睡觉。
感觉房间立刻被填满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翘起来。
可一旦窗帘拉开,阳光照进来,其实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和孤单的一个影子。
我什么也没拿。
我不需要睹物思人,宋慎就活在我的脑海里。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曾彻底消失。
向袁叔叔道别之际,他欲言又止。
我微笑:「我会保重身体,您也要保重自己。每年他生日,我都会来看他。」
袁叔叔却说:「晓晓,他会希望你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28
过我自己的人生吗?
可我的人生,丝丝缕缕,已经和宋慎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我打点了最后一点精力,飞回苏黎世,完成毕业论文答辩。
我修改了致谢,加上了宋慎的名字。
倘若总有一天我会死去,那么,我希望他的姓名不要隐没于人世。
就用这种方式,将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并列。
宋慎,纪晓晓。
曾经相爱,曾经分开,曾经死去。
毕业后,我回国,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房子。
白天我是精神奕奕的工程师,晚上,我需要药物才能入睡。
我迅速消瘦下去。
妈妈来北京旅游,看见我,大惊失色。
「晓晓,工作这么辛苦吗?你只剩一把骨头了!」
她在北京多留了几天,给我买菜做饭,想给我补补身子。
某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看电视。
茶几上,放着几个药瓶。
她问我:「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她是个善用互联网的时尚老太太,明知故问。
我笑了笑,答:「这些是治疗抑郁症的药。」
她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学业压力大?工作压力大?」
我仰头,眼泪倒流进喉咙。
「我爱上了一个人,后来他死了,然后,我就这样了。」我笑,「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29
两年了,我的抑郁症并没有好转。
我不再过生日。
许多年前我站在人行天桥上,惊讶于宋慎那句「七岁以后就不过生日了」。
隔着遥遥时光,我忽然明白了那时的他。
倘若你的生日只会提醒你某个人的死亡,那么再快乐的日子,也只剩下了悲伤。
周萱来北京出差,见我形销骨立,抱着我大哭。
她把拍立得相片塞给我,哽咽着:「你为了他,也要努力活下去,好吗?」
我凝视着那张照片。
·19 岁的我,刚刚得知宋慎要远赴云南,痛哭了一场。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生离尚有指望,而死别,就是彻底的绝望。
纪晓晓,你可真是个笨蛋。
如果早知道今天,当初是不是该多对他笑一笑的?
爸爸妈妈说,希望我能组建家庭。
妈妈在今年年初的体检中,查出了乳腺癌。
她说:「我相信你能经济独立,但我也希望有一天,在你面临人生突然的难题的时候,身边能有一双手搀扶你,就像我和你爸爸那样。」
她说:「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着。晓晓,就当是为我们考虑,好吗?」
她说:「我们都老了,很多事情帮不上你,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安稳地过一生。」
我答应她,会接受相亲。
前七个都不欢而散。
唯独第八个,在听到我说「我有一个无法忘记的人,也许在婚姻中,会对你不公平」的时候,没有不高兴。
他只是笑着说:「没关系,我心里也有一个,我们扯平了。」
他叫唐河。
后来和我的名字一起,印在了婚礼请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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