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拥着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衫缩在软榻上,看着昏暗的门后,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步步走进来。
看到满身狼狈的我,许流昭忽然顿住了。
我从这一瞬的停顿中觉察出几分情绪,像是冰层下封印的火焰,可也来不及细想,便轻声道:「你要告诉林肇吗?」
「我告诉他干什么?」
「你亲眼所见,我如今名声已毁,若是事情传出去,天下无人会原谅我,被赐死已是最好的结局。」
我用颤抖的手将衣衫往上扯,想维持大家闺秀最后的体面,却怎么穿不好,「我死后,你便可名正言顺嫁入将军府,做林肇的正房妻子。」
许流昭没有答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喃喃,仿若自语:「不怪她,不怪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难免……」
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她走到我面前,侧身坐下来,解下身上的披风,认真而仔细地裹住我,接着,把我圈进了怀里。
「程卿卿,我早就说过了,我对你那傻逼夫君半点兴趣也没有。」
她的怀抱一片温暖,带着淡淡金雀花丛的香气,「我是来救你的。」
5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提到这句话。
与上一回不同,我的处境已经天翻地覆。
如今想来,上一次我在她面前说的那番大家闺秀的言辞,实在太过可笑。
许流昭替我擦去挂在眼尾的泪水,见我仍然愣愣地看着她,抬手扣住了我的肩膀。
「程卿卿,你听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肯定会觉得很魔幻,但这是真的。」
她说,我所生活的世界,是一本叫做《娇宠金丝雀》的书。
而按照书里所写,我是恪守礼教规矩的大家闺秀,第一美人的名声传遍京城。
嫁与林肇为妻后,一次偶然,与皇上司长泽和丞相萧灼见过面后,便被这二人觊觎。
他们找机会强迫了我,一边威逼利诱我瞒着林肇,一边以此胁迫我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还将罪名都扣在了我头上。
后来东窗事发,林肇认定是我行为不端,折磨得我大病一场,昏迷数日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你醒来后,这三人围绕在旁,问你究竟选谁,你说你同时爱上了三个人,谁也割舍不下,于是他们决定共同占有你。然而此事被御史台所知,弹劾你的折子太多,你又实在不忍自己的『爱人们』受折磨,于是跳湖自尽。」
许流昭说,「自然,你死后这三个人伤心欲绝——太虐了,虽然他们长命百岁,大权在握,可是却永远地失去了真爱。」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而我呆愣在原地,许久才回神:「……这怎么可能。」
实在太荒谬了。
京中人人皆知,林肇战功赫赫,而丞相是贤臣,皇上更是一代明君,他们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更何况自始至终,我只与林肇一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
许流昭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正是因为在世人眼中,他们是忠臣,是明君,所以事情发生后,才都是你的错啊。」
「我有什么错?」
「是啊,你有什么错?」
许流昭定定望着我,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程卿卿,是他们见色起意、自私卑劣,却将一切都推到你身上,最后连死亡的后果也要你来承担……」
我脑中一团混乱,似乎这十八年来点滴塑造的世界都被她一夕推翻,下意识便想逃避。
我勉强道:「可如你所说,他们都很爱我,我死后他们也很悲伤……」
「是,他们爱你,像爱一匹精致华美的锦缎,或者一柄流光溢彩的玉如意那样爱你。在他们三个眼里,你是布匹,是珠玉,是权势的代表,是战利品之一,唯独不是一个人。」
脑中有道微弱的声音在说:她说的是对的。
不管将来如何,起码今天夜里的事情可以证明,皇上真的已经对我起了不轨之心。
想到这里,我强撑着收起心思,想要起身冲许流昭道谢。
她却按住我肩膀,摇了摇头:「你系好披风,我送你回房,今夜之事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6
我在府中心惊胆战地等了几日,终于等来宫中一道圣旨。
却并非是我以为的赐死,而是几箱金玉首饰和锦缎华服。
圣旨上说,林肇在外征战辛苦,我作为他的夫人,忍耐着独守空闺的寂寞,自然该嘉奖。
可听在我耳中,却是明晃晃的警告和嘲讽。
人离开后,我打开箱子,随意取出一只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只小儿臂粗的玉柱。
下面还放着一张字条:「若是卿卿思念朕……」
匣子掉在地上,我的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
「哭什么?」
许流昭推门进来,见我这副模样,摇了摇头,把东西从地上捡起来,「我要是你,就把这东西收好,下次见面捅他嘴里。」
我哭着说:「可他是皇上,是天子,我不过一介女子……」
「皇上如何,女子又如何?」
她掰着我的肩膀,认真望着我:「程卿卿,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你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不是你的错,可便是你身为女子,也并不就低人一等。」
「他们看上了你,你就要洗干净脖子任人宰割吗?」
我答不上来。
分明已经有话到了嘴边,可又像是被网紧紧束缚在喉咙深处,一时难以吐出。
没过两天,天气渐渐炎热。
我如从前一般盛装打扮,带着碧月去城郊湖上泛舟。
从前我会采些莲蓬带回去,林肇偶尔心情好了,便会剥了莲子喂我。
然而这一次,画舫滑入莲叶深处,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似乎是什么东西落了地,接着又是一声闷哼。
待我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到了我身后。
目光上上下下扫过我,带着不加掩饰的侵略和渴求。
「林夫人生得如此娇媚可人,却要委身于林肇那个莽夫,实在太过委屈了。」
他笑着,俯下身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不如同本相试试如何?」
是萧灼。
「你太失礼了……」
我颤抖着嗓音说,「萧丞相,你怎可觊觎自己同僚的妻子?」
他不以为意:「是你举止不端,第一次见面便同我眉目传情。程卿卿,你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出来采莲也要熏香,还不是为了勾引男人?」
说话间,他的手就要落在我肩上。
然后我看到了许流昭。
越过萧灼的肩膀,她正站在他身后,目光冷漠又厌恶地看着他,落到我脸上时,却又尽数化作无声的、温柔的安抚。
「别怕。」
她以口型说完,就伸出手,猛地把萧灼推进了湖里。
冰凉的水花溅在后背,浸入薄薄的衣料,我死死咬着嘴唇,被许流昭拉起来,走入内室。
碧月已经被打晕过去,所幸性命无虞。
「我猜的没错,哪怕我阻止了一次,剧情还是会继续往下走。」
她一面将画舫向岸边驶去,一边对我说,「所以,只要你仍然在京城内,今日之事还会上演千百次。」
我渐渐缓过神来,喃喃地问:「只要我不出府,一直安分守己待在家中……」
「待在家中,就不会出事了吗?」
她冷静地说,「你难道忘了,第一次不就是在将军府里,西偏院的阁楼上?」
我再也无法心存侥幸,抱紧手臂,仰头看着她:「那我该怎么办?」
许流昭微微侧头望向我,这一瞬,日光落进那双眼睛里,光华流转,像是冬日里破开冰层的灼灼烈焰:「逃出去吧——程卿卿,我带你逃出京城。」
7
林肇即将凯旋回京的消息传来时,我与许流昭已将一切打点妥帖。
似乎看出了我心底尚存几分犹豫,她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你那青梅竹马的、说要用铁链把你锁起来的好夫君?」
我摇摇头:「若是我们就这么走了,我父母亲族……」
「程卿卿,你放一万个心,程家势大,宗族势力更是盘根错节,就算你跑了,也没人动得了他们。便是有一日,大厦将倾,那也不是因为你,而是功高震主的缘故。」
受规矩约束,我早已习惯那种半藏半掖的说话方式,可许流昭一开口,便是万分直白,不给人半点回转的余地。
我被她说得狼狈的同时,又不免有几分羡慕。
当夜,我与程卿卿换上粗布麻衣,留下让碧月等人回程家避难的书信后,便从后门离开了将军府。
程卿卿租了一辆马车,并未雇车夫,自己驾车而行。
她以粗布束发,打扮得十分粗陋,又在我脸上涂了许多东西:「如果守城门的侍卫问起来,我就说你得了肺痨,到时候记得咳嗽几声,咳猛一点,他会放我们出去的。」
「……好。」
我们逃出京城,一路快马加鞭,直至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距离京城百余里外的一座小城。
只是一夜醒来,我和许流昭的通缉画像已经贴满全城。
窗外,已有官兵拿着画像挨门挨户地打听,许流昭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看了片刻就关上。
她转头看向我,神情异常严肃:「程卿卿,他们发现我带着你逃了,通缉令已传至此处,遍布全城。」
闻言,我顿时慌乱不已,六神无主道:「那怎么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别慌。」
她语气始终冷静,「这等阵仗的通缉劳民伤财,却只针对你一介女子,不会持续太久的。否则御史台接连上奏,他们可就维持不住自己贤臣明君的人设了。」
「只要避过这一阵,逃到离京城极远的地方去,就从此安全了。」
她的话,令我悬在半空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然而许流昭却转身,从案几上拿起一把生锈的剪子:「过来,我帮你把头发剪了。」
一瞬间,我怔在原地。
我的头发,自幼便用何首乌和茉莉头油细心养着,时至今日,已养出丝缎般的光泽。每日清晨,碧月光是为我梳头,便要细细梳上小半个时辰,唯恐多掉落一根。
无论是旁人还是我自己,都觉得这一头青丝极为珍贵,便是用再贵重的金玉宝石装饰也不为过。
可如今,许流昭说要剪了它……
「可以不剪吗?」
我茫然地看着她,却见许流昭摇了摇头,「程卿卿,这一路走来,你也看到了。凡是平民女子,大多着粗布麻衣,面色黢黑,头发也是黯淡无光。如果不剪掉,又有谁会认不出来,你就是通缉令上那个人?」
我终究还是妥协了。
许流昭并不只给我剪,连她自己那一头长及腰间的乌发,亦被她抄起剪子,修得七零八落。
随后,她又去院中寻了一捧锅灰,将我们的脸颊与额头涂出一块块黑色,又换上另一身带出来的粗布麻衣。
装扮至此,便是我们混在人群里,同前来寻找我们的官兵擦肩而过,他们也始终未能发现。
先是马车,后又换成马匹,我与许流昭向西逃了数百里。
月色薄纱般轻柔地落下来,夜风吹过树梢,传来沙沙的声响。
哪怕我浑身酸痛,柔嫩的掌心被缰绳勒出血,沿着绳索滴滴答答往下落,也不敢有半分停留。
可是。
我却从这股疼痛中,体会到几分难以言说的奇妙感觉。
此刻尚且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随着锦衣华服和金银珠宝被剥落,有无形的枷锁也从我身上,一点一点地远去了。
我只记得月色下,许流昭的眼睛,像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又像是悬在更远处、能与月亮争辉的星星。
8
那天夜里,因为下雨,我与许流昭终于停下,歇在了城外一所破庙中。
她寻来几根柴火,一把稻草,点燃后,与我席地而坐:「等明日进城,我寻个医馆,给你的手上药。」
我默默地把手背到身后:「其实也无碍,并不是很严重。」
实际上,那伤口被粗粝的缰绳反复磨损,已经是一整片血肉模糊的光景。
多奇怪啊。
我从前明明是最怕疼的。
纵然只是不小心磕到桌角,也能痛得直流眼泪,林肇还开玩笑似的说我娇气,见我哭个不停,才抱着我哄两句。
而如今。
门外雨骤风急,我盯着眼前跳跃的火焰,轻声道:「你既然说,我是一本书的人,再将那本书里的事情多说些吧。」
许流昭随意讲了几件,听得我身体僵硬,不由自主地面色发白。
「为什么要这样?」
大脑一片混沌,我茫然道,「既然他们这般待我,没有丝毫尊重怜惜可言,我又怎么会喜欢他们……」
「你看,你光是听一听书里发生的事,便觉得无法忍耐。若是如今你仍在京城,便要亲自经历这一切了。」
许流昭拈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令它烧得更旺,「至于喜欢,你若真的喜欢上他们,才是不正常呢。」
我抱着膝盖倚在破旧佛像边,伴着雨声,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雨声停了。
一股熟悉的龙涎香气息传来,我有些困倦地睁开眼,对上一张唇边带笑的脸。
皇上司长泽正站在我面前,用一种打量猎物的眼神看着我:「卿卿,你叫朕好找啊。」
我浑身冰凉,一霎间从梦中惊醒。
不远处,许流昭已经被随行的官兵死死按住,跪在了地上。
见我惊惶至极,司长泽神情愈发满意,众目睽睽下,他忽然伸手撕开了我的衣服,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头。
「卿卿做错了事。」
他轻而易举就按住了我全力挣扎的手,将衣裙一路剥开,「分明是你主动送上来勾引朕的,如今就这么逃了,朕是不是该惩罚你?」
「我是林肇之妻,林肇是你的臣子——」
话音未落,他一口咬在了我嘴唇上:「林肇?他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朕会好好嘉奖的。」
力气的悬殊与皇权的至高无上面前,我的挣扎是如此无力。
「司长泽,你他爹的放开她,放开她听见没有!」
我眼神失焦地盯着破庙的天花板,耳畔传来许流昭声嘶力竭的、满是恨意的声音,「畜生!昏君!贱种!你有什么本事冲着我来,折磨程卿卿算什么?!」
她疯了一样地从禁卫军手下逃脱出来,却又被拖回去,被人用刀生生打断腿骨,瘫软在地。
司长泽漠然地回头看了一眼:「把她的嘴堵了,拖下去,别打扰朕的兴致。」
我和许流昭,千辛万苦,几乎是放弃了所拥有的一切,忍着万般疼痛,才好不容易获得的一点自由,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摧毁殆尽。
这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程卿卿,卿卿,你别害怕。」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剧痛袭来,我终于也昏了过去。
10
再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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